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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月18日，日本海上自卫队三年一度的观舰式吸引了不少眼球。在关注海上自卫队最新的出云级直升机驱逐舰的同时，很多人也注意到了海自邀请大量日本民众登上各式舰艇，然后一起出海去检阅舰队，甚至默许二次元动漫主题产物与严肃的海自观舰式相结合。那么在部分日本民众眼中看到的这些“不严肃”情况背后到底有什么样的历史溯源？自卫队为何如此“接地气”？

　　近几年来，日本海上自卫队的对外公关活动可谓风生水起。从早年邀请动漫声优登舰出任象征性“一日舰长”，到各基地军乐队将流行音乐与动漫主题曲结合（《残酷天使的行动纲领》），另外还有每周六的军舰例行开放日，甚至还有今年自卫队吴基地和周边餐饮业一起联合推出的的海军咖喱评选认证大会......可以说每一个活动都招揽了大量的人气。但同时也有很多国人将其视为海上自卫队不务正业的“药丸”举动，对此嗤之以鼻。

　　但是，海上自卫队并不是真的“不务正业”，或者说随便进行各种开放日和“亲善”活动。甚至，海上自卫队的这种活动背后的思想动机和二战后同样融入大量时尚元素的美军军营开放日活动都有很大区别。为此我们首先需要明确两个概念。

　　第一个概念是海军和社会的“非接触”问题。与驻扎在各地，常年和社会关系比较紧密的陆军部队相比，海军部队不是在基地港口就是在海上，军舰在绝大多数时候和民众无法零距离接触。而海军军人数量较少，也让海军相对于陆军的存在感更少。因此在舆论宣传层面上，海军更容易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

　　第二个概念就是海军和陆军在兵员构成上的差异。相比于可以依靠大量短期兵役的陆军，海军一直以来都是高技术军种，对于较长期服役的志愿兵/士官阶层的需求比例更高。然而这和第一个概念又有明显的矛盾之处——更需要从社会获取志愿役兵员的海军，反而和社会的“非接触”程度更高。

　　目前海上自卫队和各种流行文化的结合，以及尽可能增加舰艇开放活动，尽量打“亲民牌”，其实和以上情况有非常直接的关联。1996年海上自卫队改变宣传模式，大幅度提高民众参与度，其实深受出生在经济高度繁荣的背景下的1980年代的一代人已经成长起来成为兵役人口的影响。

　　当时虽然日本经济已经开始衰退，但是其经济总体仍然比较繁荣，再加上冷战结束，没有军事威胁，这使得生长于繁荣时期的年轻一代参加自卫队的热情并不是非常高涨。这对于自卫队征兵而言并不是一个乐观的环境。

　　另外，根据2000年的自卫队白皮书，自卫队还需要面对一个人口下降的巨大问题。图表中，1991年左右日本有18岁人口高达110万，之后快速下跌。当时预估2010年左右，适龄人口只有不足70万；18岁-26岁可能加入自卫队的人员数量将只有600万。不过这个估算有点过于悲观。

　　上图是2015年度的日本防卫白皮书中有关募集对象的数据，在其中我们可以看到，适合18岁至26岁适合参加自卫队的人数下跌到了1100万。随着适龄人口的减少，需要征召足够自卫官的难度也就随之增加。尤其是冷战结束后，自卫队每年招募人数从约25000人直接降低到10000人左右。之后随着1996年自卫队大幅度强化宣传，开始稳步回升，但是中间也有大幅度的人员减少。

　　面对这种情况，日本国内一些政党和研究机构早在2010年就开始探讨是不是要继续要恢复采用征兵制。不过，以目前日本的政治环境而言，谈论恢复征兵制还是为时过早，因此自卫队只能在其他问题上下功夫。其中尽一切可能去寻找18至26岁之间，可能加入自卫队的人就是重中之重。但是年轻的80后、90后多数对于参加纪律严谨的军队都有抵触情绪。所以我们现在所看到的那些将以二次元文化为代表的流行文化与海上自卫队结合（包括与陆上自卫队结合的动漫《奇幻自卫队》）而诞生的种种产物，如果从征召自卫队员的视角看也就很合理了。

　　但答案并不是这么简单，海上自卫队的这些“亲民活动”背后有着深厚的历史背景。笔者将从海上自卫队的前身旧日本海军曾经在这方面遇到的问题来分析今日海上自卫队各种开放活动背后的历史渊源。

　　日本历史上的阅舰式最早开始于1868年4月18日的大阪天宝山军舰睿览，之后总共进行了17次观舰式，其中以1900（同样也是在这一年，日本阅舰式定名，而且之后开始以每2-4年为间隔举行）到1919年、1927年到1936年这两段期间举行密度最高。

　　根据《近世帝国海军史要》一书的记载，旧日本海军时代的观舰式以天皇检阅海军之“威荣”为目的，分为大演习观舰式和特别观舰式两种类型。其中大演习观舰式是指每年10月至12月期间，日本海军年度大规模红蓝对抗演习结束后，天皇乘坐御召舰前往横滨近海或者神户近海检阅参演海军舰队。

　　至于特别观舰式则和大演习观舰式相反，是非定期举行的观舰式，分为凯旋观舰式和大礼阅舰式。凯旋阅舰式就是1905年日俄战争胜利、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战胜利后举行的庆祝胜利检阅仪式。大礼阅舰式则是单纯的作为国家仪式使用的阅舰式，我们比较熟悉的日本历史上最大规模阅舰式，1928年的御大礼特别观舰式、还有旧日本帝国时代最后的阅舰式纪元2600年特别观舰式都是属于大礼观舰式类别。但所有这些阅舰式都和普通百姓无关。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败后，一向自诩为旧日本海军继承者的海上自卫队同样也非常注重阅舰式。1949年5月，海上保安厅在横滨近海举行了战后的第一次阅舰式。而在海上自卫队正式从海上警备队改名后第三年（1957年10月1日），作战舰艇阅舰式在东京湾恢复。后来直到1973年因为国际油价暴涨才被迫暂时取消阅舰式，但是很快就在1981年重新恢复，并且改为现在的三年一度。恢复后的阅舰式其实和旧海军的模式一样，以政府首脑负责检阅舰队，民众无法参与其中。只不过根据自卫队法，检阅官由过去的统领陆海军大元帅天皇变为了政府首脑内阁总理大臣。

　　我们目前所看到的和民众高度互动化的阅舰式始于1996年，那一年的阅舰式增加了青少年体验航海，舰艇公开，音乐队公益演奏等等活动，并且在阅舰式开始前一周，会以和阅舰式同样的舰艇规模举行预演活动，并且同样邀请民众登舰参观，增加了体验人数。

　　而旧日本海军的主要宣传公关活动（又被称为“広报制度”）则始于1905年日俄战争胜利后。开始是在每年的海军纪念日（日本海海战胜利日），根据各地、各学校邀请，由海军中央向全国派遣海军军官，进行海军相关的宣传活动。同时在海军基地、海军工厂组织一些有限的参观活动。当时的宣传策略比较简单，主要还是以介绍日本海海战为主，辅之一部分海军相关内容和空泛的国际形势。

　　所以很快这种极为呆板的宣传活动就流于形式，尤其是在一战结束后进入了绝对低谷期。根据1919年旧日本海军舞鹤镇守府的海军纪念日讲话报告记载，虽然当地的学校校长坚持希望海军军官可以在纪念日当天进行海军国防科普宣讲活动，但是由于这一天当地处于农忙，没有多少年轻人愿意一大早就跑到学校去听千篇一律的宣讲，甚至就连当地的在乡军人（退伍兵）分会会长都在宣讲中离开会场回家干活了。

　　参加宣讲的海军军官还在报告中指出，在一些地方，民众对于海军纪念日的观念日趋淡泊，比如在德岛县，百姓已经不关心宣讲中这些十几年前的战役的故事。而且真正的目标听众——一般市民仅仅占人数的30%，剩下的70%都是在乡军人会动员来的“充数”的。所以宣讲并没有达成最初的国防科普，加强年轻人从军意识的目标。

　　和目前自卫队遭遇的情况类似的是，随着一战的爆发，日本经济进入了所谓“大战景气”的繁荣时期。尽管日本是协约国一员，但是远离大战的中心欧洲，因此随着大量对协约国的物资出口，以及英法德因战争逐渐退出亚洲市场，日本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经济发展时期，一举摆脱了日俄战争后长期存在的贸易逆差。经济的繁荣带来了钢铁行业和海运航业这两个劳动密集型产业的快速发展，而这一系列发展的在旧海军募兵体系中造成了比对后来海上自卫队更大的影响。

　　从这幅1904年到1923年的海军志愿兵入伍数量推移表可以看出，日俄战争战争之后直到一战爆发的1914年，海军志愿兵入伍数量才再次出现增长并持续到1916年。之后日本经济快速发展开始产生影响，志愿者人数出现下跌。正如1916年3月5日的《朝日新闻》社论所说，随着经济的发展，日本国内报考实业学校和工业学校的中学毕业生开始快速增加，而海军志愿兵报考人数则急速减少。

　　但是对于旧日本海军来说，更加棘手的问题才刚刚开始。由于一战末期开始的造舰竞赛，日本庞大的“八八舰队”案需要大量的志愿兵未来成为职业士官；而1921年国联成立，海军进入条约时代，似乎全世界一下子进入了削减军备，世界和平的时代。在这种背景下，1923年全日本募集到的海军志愿兵仅有9449人，这个数字大概是1904年日本海军一年志愿兵数量的一半。

　　这个图表反映的情况和如今的海自十分相似，都是18至26岁的社会青年从军念头快速减弱，海军或自卫队需要和各种各样的学校去“争夺”青年。在这种背景下，旧日本海军开始全面强化宣传体系。而当时提出的很多基本思路，恰恰也被现在的海上自卫队宣传体系所继承。

　　1924年，旧日本海军为了应对危机，专门成立了海军军事普及委员会。该委员成立之际，定下了和以往海军纪念日派出海军军官到各地进行公洞乏味演讲完全不同的思路，换言之就是真正开始进行海军科普，培养民众对于海军和海洋的兴趣。主要按照以下六点方针执行：1、制作各种海军宣传资料；2、对海军相关的演讲活动进行统筹安排、统一准备资料和讲稿；3、充分利用公关活动的照片资源；4、与民间媒体刊物保持良好互动；5、与民间爱好者机构保持良好互动；6、开放海军参观。

　　《舰队Collection》的游戏界面，右侧秘书舰为旧日本海军“赤城”号航母。游戏中的舰娘形象大部分来自于旧日本海军战舰

　　这六点方针，其实在目前的海上自卫队公关活动中我们仍可以看到其影子。就说与媒体刊物等保持良好的互动关系这一点，海上自卫队这几年来先后与电视剧《坂上之云》、网页游戏《舰队Collection》进行了非常深入的合作。尤其是近年来最为流行的《舰队Collection》，很多军事爱好者都发现，尽管这款游戏非常“二次元”，和严肃的军事活动并不相关，但是海上自卫队还是为其大开合作之门。

　　究其本质，就是在于这款受到追捧的游戏背后是18-26岁之间符合自卫队征募要求，且对于海军和自卫队以及军事或多或少有一定兴趣的人。换言之这也是为了迎合年轻人而做出的举措。另外一个继承下来的方针就是开放参观和随舰航行。我们从海自各基地每周六开放舰艇参观、上周日阅舰式期间邀请大量民众参观就可以看出来。

　　实际上，根据旧日本海军在1920年代中期的经验看，开放军舰参观是军事科普中的重中之重；与社会流行元素的接轨，让军队“卖萌”只不过是海军消除和社会的“非接触性”问题的一个帮衬。彻底让民众接触海军、体会海军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能直接接触海军最本质的核心——军舰。

　　正如1923年大凑要港部的海军纪念日公关报告中提到的，在北海道釧路市进行的纪念日海军讲学效果极差，因为当地居民没有机会见到真正的军舰，整个讲学非常空洞乏味。报告建议，最好可以派遣舰艇到讲学地，相信效果可以获得很大的提升。这份报告还提议，在情况允许的时候，可以邀请中学生和小学生随舰出海公关活动，进行为期数日的航海，直接体验海军生活，相信这是为学生“注入海军思想”的最有效手段。

　　大凑要港部的这份报告，在提出后的第二年（1924年），由佐世保镇守府进行了实际操作，取得了超乎想象的效果。当年海军纪念日，旧海军派遣了第二十八驱逐队的驱逐舰在佐世保当地举行登舰参观活动，百姓随驱逐舰出海观看舰队机动演示，烟雾释放等等，和目前海上自卫队阅舰式后半段模拟战斗演示内容类似。

　　从效果上看，往年当地出席海军纪念日宣讲和其他活动的人员主要以退伍兵为主，人数约为100人左右。然而，在开放舰艇参观的1924年，就有700余人自愿掏1日元（1923年的1日元并不是一笔小钱）参加海军纪念活动。另外还有大量无法登舰参观的市民乘坐汽船或者在岸边观看。旧日本海军内部认为，此举可谓前所未有之成功宣传。

　　随后，旧日本海军开始严肃考虑公开舰艇展示和邀请民众搭乘舰艇体验航海。在佐世保获得成功后不到三个月的8月10日，旧日本海军开通小樽到函馆间的民众体验航海项目。在海军公文项目中，还专门提到——对于搭乘者需要严加选择，选择那些有可能参加海军，对于海军有憧憬的人，要注意甄别那些单纯想节约旅费的人。

　　此后，海军开放日和舰艇搭乘活动就更多了。在很多现存的老照片中都可以看到，大量中学生毕业修学旅行中增加了军舰参观项目。比如说下图就是1928年日本女学生在修学旅行期间参观战列舰“长门”的合影。

　　和80多年前一样，参观军舰在当今日本也同样备受追捧。虽然正如之前提到的，除了10月18日的正式阅舰式体验航海外，还有之前两次预演可以提供体验航海以尽可能增加体验人数；但是抽取和总乘舰航海申请比例仍然高达上百比一，在互联网上，更是出现了倒票的“黄牛”现象：一张乘舰券可以被炒高到10万日元以上的价格，这相当于一个日本大学毕业生半个月的工资。

　　如果套用中国大学生毕业平均工资来计算，相当于1500元人民币，却仍然供不应求。

　　可以说，海上自卫队从旧日本海军继承的这套宣传手段，虽然经过近90年仍然备受欢迎。

　　旧日本海军和海上自卫队的这些宣传手段，归根结底可以总结为两个概念：“平易化”和“全国化”，两者都是用于打破我们之前所说的海军与社会“非接触性”的手段。

　　“平易化”代表着可以让民众通过乘舰航海，登舰参观直接的体验到海军舰艇和海军生活，对于海军有切身的体会。而“全国化”则是打破了海军舰艇从基地到海上两点一线的运动模式，让绝大多数无法接触到海军舰艇的人有机会可以接触海军和舰艇。

　　中国作为一个有诸多海洋问题争端的大陆国家，不仅仅面临着海军普及问题，也还面临着海洋科普的问题。如何去吸引那些在高速经济发展背景下，对于军事了解不多的高素质青年参加海军？又如何去提高民众对于海洋的认识？人民海军能否在21世纪更为有效的进行宣传？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从90年前旧日本海军单调乏味的传统宣传模式走向如今灵活多样的宣传模式，日本的很多经验值得我们学习和反思。